文丨路西法尔
木村拓哉与长泽雅美主演的《假面饭店》已于本月四日上映,成为第二十二部改编自东野圭吾小说的电影,如果算上此前翻拍自东野原作的电视剧和他参与撰写的剧本,这个数字还要再翻上几倍。

东野圭吾被自己的读者半开玩笑地称为畅销君,在影视界他亦是炙手可热的改编对象,被翻拍的作品之多足以比肩自己所敬仰的推理小说前辈松本清张。
借助影像载体,东野圭吾获得了空前广泛的传播。但同时他的大部分翻拍都会带来争议,书粉们经常抱怨改编影像失去了原着的韵味。以他的代表作《白夜行》为例,继电视剧版本之后,这部作品又先后两次被搬上大银幕,但似乎每一次改编都不如人意。

严格地说,《白夜行》不算推理小说,除了第一章中的密室外,全书再没有什么谜题。这部书的看点在于痴情的亮司为了保护青梅竹马的雪穗,如何在长达十九年的时间里犯下一连串罪行。当雪穗终于走上了人生巅峰后,亮司也在赶来的警察面前自杀而死,说这是一部黑色的爱情童话更为恰当。
2006年电视剧版《白夜行》的第一幕便是书中大结局的场景:亮司自高处落下,垂死前哀戚地望向雪穗,雪穗看着这个为自己默默奉献了十九年的男人,欲言又止。

这一版改编最受观众诟病的就是提前交代了结局,淡化书中的悬疑色彩专注言情。阴郁的亮司由当时尚显稚嫩山田孝之饰演,身世悲惨、工于心计的雪穗则由堀北真希扮演。
有趣的是,无论是山田孝之还是后来韩影版的高修、日影版的高良健吾,各个版本的亮司基本都得到了观众的认同。书粉的不满主要集中在雪穗的饰演者身上,不管是日版的堀北真希还是韩版的孙艺珍,都有大量的读者不喜。

究其原因,亮司只是一个单纯的痴情少年,而雪穗这个角色要复杂得多。玉女偶像出身的堀北真希过于纯情,孙艺珍则过于强调雪穗内心涌动不息的欲望,各自只诠释了雪穗的一面。

在书中雪穗是一个表面举止落落大方如同大小姐,却不时地流露出危险性感的神秘女性,能够同时兼具圣女与魔女两种气质的演员极其罕有,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角色只存在于读者的脑补中,所以无论选用什么类型的女演员,观众都会觉得不满。
角色设定过于飘忽,是翻拍东野圭吾的第一道难关。
除了《白夜行》,东野圭吾另一部被翻拍次数最多的作品就是《嫌疑犯X的献身》,中日韩各拍了三次。这部作品讲述了数学天才石神爱慕隔壁的单身母亲花冈靖子,一次他发现靖子错手杀死了纠缠自己的前夫,便挺身而出,主动替母女二人掩盖杀人案。

从人设上看,石神和亮司非常接近,都是为了所爱的人无条件付出的人格。而且比起亮司和雪穗的默契无间,石神与靖子心意更加难通,这也为他的付出更添了一分悲情。
三个版本的石神分别由堤真一、柳昇范和张鲁一扮演,可以说各有千秋。

中国版的评价较低,最主要的原因是饰演女主人公的林心如在影片的最高潮,靖子向石神哭诉告白时大叫为了我这种女人不值得!自我贬抑过甚,让很多观众戏称一秒钟穿越到紫薇身上。

影片上映后观众们都嘲笑林心如的演技,却忘了这句肉麻兮兮的台词本来就是原着中的,只有中国版保留了这句话。也许在阅读时读者会大为感动,但是真地表演出来就会发现这句话很可笑,说到底还是东野本人笔力不足的问题。
一般来说推理小说重情节而忽视人物。虽然东野圭吾有意地突破推理小说的窠臼去塑造人物,但他笔下的人物往往趋于极端,即使最复杂的雪穗也是圣女和魔女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性格结合而成,被影视化之后这个短板更是被无限地放大。
如果单论人物的生动活泼论,那么《流星之绊》大概算是一个东野改编中的翘楚,不过编剧宫藤官九郎对于原着大刀阔斧的改编或许作用更大。

当然也不是所有由推理小说翻拍的影视剧都有人物形象单薄的问题。
卷福康伯巴奇就凭借在《神探夏洛克》中对福尔摩斯的创造性演绎名声大噪,一举斩获了艾美奖和金球奖提名。

在《尼罗河惨案》、《阳光下的罪恶》中饰演名侦探波洛的皮特·乌斯蒂诺夫也曾两度荣获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被英国女王授予爵士称号。

这样鲜活的侦探形象往往不是原着作者一个人的功劳,需要其他领域的艺术家来使之变得丰满。
今人再提起福尔摩斯,眼前一定会浮现一个头戴猎鹿帽、身披斗篷的形象,然而在柯南道尔的原着中,福尔摩斯从未作此打扮。这个形象实际上是在1891年插画家西德尼·佩吉特为《河岸月刊》所做的插画中诞生的,到今天这个形象已经和福尔摩斯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毫不夸张的说,是柯南道尔创作了福尔摩斯,又是西德尼·佩吉特则将他变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形象。
而影迷们熟悉的那个憨态可掬、大腹便便的比利时小人也是乌斯蒂诺夫创造的。此前艾伯特·芬尼在《东方快车谋杀案》中所饰演的波洛还是一个眼神犀利不输于福尔摩斯的精干型侦探。

东野圭吾至今还没有遇上自己的西德尼·佩吉特或皮特·乌斯蒂诺夫。
在侦探小说中,系列作品的主人公比较容易发展出自己的独特性格,可惜东野圭吾着作虽丰,系列作品却较少。
《神探伽利略》系列便是其中之一,由这个系列翻拍的同名电视剧风格较为明快,福山雅治在剧中饰演倨傲刻薄的物理天才汤川学,与柴崎幸饰演的热血女警探内海熏组成了一般刑侦剧中常见的欢喜搭档。

两个角色都有十足的漫画感,虽然老套但互动不乏火花。福山雅治在剧中尽情地展示物理天才的自负和冷幽默,是迄今为止东野的影视化改编中个性最为鲜明的一位侦探。
《神探伽利略》还有一个特点是往往每集一开头观众便知道作案凶手是谁,在汤川破解犯罪手法的过程中,凶手的动机才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比如激光杀人案的凶手在一集过半时已经被捕,他却坚称自己是过失杀人,直到汤川用实验证明他已经无数次谋杀未遂,杀手穷凶极恶的本性才浮现出来。

在东野圭吾的作品中,探索动机占了很大的比重,使得他与新本格区别开来。在后者那里动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元素,读者通常也无法通过动机来猜测凶手。
像去年引发全民推理热潮的《轮到你了》,大结局揭晓真相后还有几人记得凶手的作案动机?

所以在日系推理的版图中,东野圭吾是一个难以归类的作家,他既不属于本格推理也不属于社会派。但为他摘得1985年乱步奖,使他名声初起的《放学后》(也是他第一部被影视剧化的作品)却是一部标准的本格推理。

作品以女子学园为背景,讲述了身为讲师的我遭遇了一连串意外,怀疑自己被人谋杀未遂的惊险经历。
在书中,东野圭吾写下了一段颇耐咀嚼的话:
对她们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美丽、纯粹、真实的东西,比如友情、爱情,也可能是自己的身体或容貌。很多时候,更抽象的回忆或梦想对她们来说也很重要。反过来说,她们最憎恨企图破坏或者从她们手中夺走这些重要东西的人。
这段话即是描述我眼中的嫌疑人——女子高中生们。水手服百褶裙下涌动的杀意是一个颇有诗意的意象,东野圭吾关心的不是那些普通的犯罪动机,而是因为美丽、纯粹、真实而走向犯罪的动机。虽然出道以来着作等身、风格多变,但为了美丽、纯粹、真实而犯罪才是是东野笔下最恒定、最动人的题材。
回想一下《白夜行》中亮司和雪穗的浪漫关系,还有《嫌疑犯X的献身》中石神偏执的自我献祭,他们犯罪的动机不都是无比纯粹吗?纯粹不仅仅是凶手的专利,有时受害者也可以是纯粹的。像《恶意》中的受害者,就是因为过于高尚、坦荡,反而诱发了凶手无尽的恶意。

所以将东野圭吾归于社会派也很勉强。在松本清张、宫部美幸这些公认的社会派笔下找不到这么纯粹的角色,真实的人性总是深深浅浅的灰,没有纯粹的黑与白,东野圭吾笔下的角色常带有童话的浪漫色彩,这与社会派的追求是相悖的。
宫部美幸《火车》中的女主人公滑向深渊的原因是银行利用信用卡鼓励人们不负责任地超前消费,使得她年纪轻轻就背上了还不清的巨额债务——这才是社会派的标准写法。而东野圭吾从不把矛头指向具体的社会弊病,他抨击的对象是被现代社会所感异化的人性。
《白夜行》中亮司和雪穗那种童话般的坚固关系超越了一切社会关系,具有不朽的浪漫属性,也填补了人性中对于亲密关系的渴望。有人将现代日本描述为无缘社会,也许正是被原子化的个体才会对永恒不变的亲密关系加倍渴望。

实际上东野圭吾将纯粹和犯罪联系起来,本身已经暗含着对于鼓吹个人主义的现代性的反抗。个人主义解放人的天性,使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成为自己,也使每个人都关注与他人的不同。但是在东野那里,单纯并不意味着无辜,反而可能是罪恶的渊薮。如果说东野圭吾属于社会派,那么也是从反抗由这种单纯的个体所构成的原子化社会的角度来说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中国版《解忧杂货店》嗤之以鼻的原因。在犯罪题材之外,东野圭吾也创作了不少带有奇幻色彩的作品,大多涉及时空穿越,如《时生 给父亲的口信》、《平行世界》等,《解忧杂货店》也是其中之一。

原作讲述了三个小偷误入一家神奇的杂货店,与不同时空的失意人展开对话,解开彼此心结的治愈系故事。主题依然是以冥冥之中不可思议的缘来抗衡包围个体的边缘感。
日版《浪矢解忧杂货店》的改编极其平庸,中国版的《解忧杂货店》则堪称恶俗。

影片结尾,王俊凯、迪丽热巴、董子健三个靓丽的少男少女背着吉他、迎着朝阳,欢天喜地去追寻自己的音乐梦去了。

个人无缘的苦恼被追梦这个宏大的叙事轻易地消解——难道人与人之间温情的缺失用个人奋斗的成就感就可以弥补吗?在我看来这完全背离东野圭吾的初衷。
也许,这就是抵抗现代社会原子化之痛的中国式方法?